季何

季何的记事簿-流水落花春去也（一）

    此事是我从知情者口中听来，加以推测，编撰而成。其具体时间已不可考，只知大致发生在唐朝。

    起初，农人并不在意他的芍药田里偶尔出现的女子。他没看清过那人的面孔，只猜测是谁家姑娘瞧着他的花好看，凑近看看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损失，将花折了送她也无妨。农人要的是芍药的根。

    这一小片芍药皆是由同一株品质上好的红芍药的枝条长成的，算起来已生长了数十年，生出灵智也不无可能。那位女子自然是芍药本人。农人所见到的，是她几次试探着化出人身。芍药原也与我们大多数植物化灵一样，不愿轻易离开自己的本体，所以在芍药丛中守了整整十二年。

    一日，一位衣着华贵、面上画有牡丹花纹的女子路过此地。她见路边芍药开得正好，便向农人讨要了一朵戴在自己发间。待她的马车行驶了好一段距离，女子才伸手抚摸了一下头上大红的花儿，道：“车内只有我一人，你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芍药慌忙现出身形跪在她面前，却抬起头看着她道：“我只是想跟着出去看看，求贵人莫要怪罪。”

    “出去总要有个身份。”女子并未被她这样的举动冒犯到，抬手将发间的花朵取下递给她，“你可有名字？”

    “余容。”余容回道，“我叫余容，是生在芍药田里的芍药花。”

    “余容，我这里有份差事，可保你数十年平安富贵，不知你意下如何？”女子撩起帘子，装作不经意地向外看了一眼，放下帘子道，“我乃长安一富贵人家家中所养牡丹，你可愿扮作我的近侍，随我入城？”

    余容的五官生得娇媚，眉心处有一芍药花状胎记，一双红瞳中似有秋波流转。然而她站在牡丹身边便不显特殊。她应下了这份差事，随牡丹回了府上。

    那日牡丹正是从外祖家回家，索性解释说余容是她路上遇到的当地无人认识也不知自己身世的可怜姑娘，她心有不忍，便收留了余容。

    牡丹此人，虽为养女，在家中吃穿用度也分毫不少，可见其养父母仁爱之心。牡丹也报得恩情，其贤良淑德是有名声在外的。

    伤春雨天，芳草芊芊。余容接过牡丹手中做到一半的帕子收进匣子，服侍人睡下，吹熄了烛火。帕子上细细绣了半朵牡丹，随夜雨声一并存入匣中。次日雨珠坠尽，留一日好春光。牡丹命人把她本体那盆牡丹搬出来晒晒太阳，自己也在院中寻了处好位置边晒太阳边一针针绣那帕子。

    待到午后，倦意迟迟，便回房小睡。

    醒时牡丹已羞红了脸，下身的不适感昭示着她方才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叫来余容问道：“我方才可有梦呓？”期望她给出否定的答复。

    然而余容只是愣了一下，说：“奴婢不记得了。”

    这种突然失忆的情况以前不是没有过，但都只忘却些许陈年往事，无关痛痒，这还是头一次失去了才发生几个时辰的记忆。她梦中也许哭过，眼眶还红着，眼角两道泪痕。

    相对无言半晌，牡丹兀自叹了口气，拿过绣帕继续她的工作。

    余容取一块月白的帕子沾了水，为牡丹拭去干涸的泪痕，问：“姑娘莫不是又做了噩梦？”

    牡丹点点头，索性顺势用这个借口掩饰过去。

    “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梦吗？”

    “是啊……我梦见长安城被贼人攻陷，爹娘自缢。你忘了我是谁，说天下之大凭什么你要被我拘于此地，什么也没带就走了。最后家里只剩下我一个活人，被那些贼人带走……”

    此梦并非空口胡诌，乃此前牡丹所做一梦的片段。故事始末由于是梦中，不甚明了，清晰记得的只有这些片段。

    至于余容离开一事，她仅是扮作侍女，未曾签过卖身契，自称奴婢也是她主动提出的，自然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也正因如此，牡丹才会如此恐惧梦中余容离去的场景。

    牡丹常用噩梦一事掩盖自己在梦中行鱼水之欢之事，偶尔是与看不清面孔的男子，但绝大多数时候是余容入的梦。梦里的枕边人睁眼竟也在自己身边，略感羞涩。然而每次问余容总是得到一个含糊的回答。或者干脆将问题推回来。

    “牡丹姐姐，放心吧。奴婢既然答应过了，就绝无可能食言。”余容安慰道。

    算为人时间，牡丹比余容长几岁，故而余容有时唤她“姐姐”。

    阳光斜斜穿过窗子落在桌上，二人心照不宣地换了话题。

    后来牡丹嫁了人，是招的赘婿。那人无亲无故，身世清白却也无势可倚，竟也无名姓，时人称之为将离公子。

    这将离公子身量比其他男子瘦些，眉眼粗看与余容有几分相像，俱是黑发红瞳，眉间有一朱砂痕。仔细瞧来，他那双眼又比余容要凌厉些。至于口舌，皆为能说会道者，多少给牡丹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姑娘添了些生气。

    可巧是这个时节，余容与她商量着往外走走。问其缘故，只道是女孩想看看长安城的盛世繁华。先前不放心牡丹一个人在家，怕她闷坏了，所以等到她将要嫁人才提此要求。原先余容也不是她的家奴，又任劳任怨做了几年侍女的活，自然没有不许的道理。

    哪想得余容在外头不知过着什么日子，虽然按理说她不用与牡丹陪嫁过去，却竟连婚礼当日都没露面。害得牡丹在洞房花烛夜都念着她。